与小陈的会面,像在我原本就布满裂纹的世界观上,又狠狠敲下了一锤。回到那个狭小逼仄的出租屋,反锁上门,世界并未因此而变得安全。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,车流声隐隐传来,一切都遵循着物理的法则,但我知道,就在这看似稳固的现实之下,潜藏着另一套冰冷、诡异、以“饥饿”为驱动的规则。
“饿鬼道订单”。
这个词在我脑海中盘旋,带着地狱般的寒意。我不是佛教徒,但也隐约知道“饿鬼道”意味着什么——喉细如针,腹大如鼓,永世饥渴,见水化火,触食成灰。那些我们无意中“服务”的对象,是否就处于这种永恒的折磨之中?而平台的系统,又凭什么能捕捉到它们的“需求”,并将我们这些活人,像祭品一样推送过去?
我翻出手机,再次点开那个外卖APP。图标依旧熟悉,界面依旧流畅。我尝试在搜索框输入“向阳路17号”、“西郊纺织厂”,甚至“饿鬼道”,结果自然是空白或无关信息。平台像一张巨大的、沉默的网,将所有异常牢牢掩盖在“系统优化”和“用户体验”的官方辞令之下。
我点开历史订单,盯着那条状态为“已取消”的、送往向阳路17号的蛋炒饭订单。它安静地躺在那里,像一道已经愈合却内部化脓的伤疤。我鬼使神差地截了图,然后将APP彻底关闭。我需要暂时远离它,哪怕只是心理上的。
手腕上的淤痕颜色似乎淡了一些,但那种浸入骨髓的冰冷感依旧残留。我将老太太给的三角符咒用红绳串好,贴身戴在脖子上,那微弱的香火气似乎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心安。而那张二十元纸币,我用一个空的铁皮烟盒装起来,塞在抽屉最深处,不敢再看,更不敢触摸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过得浑浑噩噩。白天,我强迫自己接一些白天的、送往繁华地段的短途单子,收入锐减,但求心安。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,对每一个订单地址都反复核查,对每一个昏暗的楼道、陈旧的小区都心怀警惕。夜晚,我早早收工,将自己关在房间里,检查门窗,开着灯睡觉。即便如此,噩梦依旧不断,女孩的哭泣、冰冷的火焰、角落的低语,轮番上演。
小陈偶尔会发来信息,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互相问候,但我们心照不宣,这是在确认彼此“还正常”。他告诉我,他找了一份白天在仓库理货的临时工,虽然钱少,但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穿行在夜色里。我为他感到庆幸,也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哀。我似乎还没有彻底逃离的勇气,或者说,生活的压力,像一条无形的鞭子,依旧在身后缓缓扬起。
平静,在一周后的一个傍晚被打破。
那天我收工较早,正在出租屋附近的小面馆吃晚饭。手机就放在桌上,屏幕突然亮起,不是订单提示,而是一条APP的推送通知,标题异常醒目:
【紧急高额奖励订单!区域:城北老工业区,顺心纺织厂旧址。奖励金额:188元!是否接单?】
“顺心纺织厂”……不就是小陈遭遇诡异的那个“西郊纺织厂”的曾用名吗?!城北老工业区,那里早已荒废多年,遍布着等待拆迁的破旧厂房!
我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,筷子差点掉在桌上。188元!对于一单普通外卖来说,这简直是天价!平台的“奖励机制”果然启动了!它在用金钱作为诱饵,试图将骑手引向那些“高需求、低响应”的危险区域!
我死死盯着屏幕,呼吸急促。手指悬在“拒绝”按钮上方,却像有千斤重。不是因为贪图那笔钱,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恐惧——如果我拒绝,下一个接到这单的,会不会是另一个对此一无所知的骑手?他会不会像小陈一样,甚至……更糟?
我想起小陈描述的绿光、焦糊甜腻的气味、灰烬堆里的咀嚼声……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。
就在我犹豫的这几秒钟内,推送通知下方,又浮现出一行新的小字,字体是刺目的红色:
【侦测到骑手位于订单附近区域,且历史服务评分优良,已自动为您提升接单优先级。倒计时:10秒。9、8……】
它强迫我接单!?
冷汗瞬间冒了出来。平台的算法,不仅识别了我的位置,还调取了我的“服务评分”(或许是指我完成了向阳路的那单麻辣烫?),并以此为由,要将我再次推向深渊!
“不!”我低吼一声,几乎是凭借着本能,在倒计时归零的前一刻,狠狠按下了灰色的“拒绝”按钮!
屏幕闪烁了一下,提示订单已被其他骑手接取。
我瘫坐在塑料椅子上,大口喘着气,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。面馆里嘈杂的人声和食物的热气重新涌入感官,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
我做到了……我拒绝了。
但那种被系统强行锁定、被无形力量逼迫的感觉,让我心有余悸。它今天可以用高额奖励诱惑,明天是否会用惩罚机制威胁?它对我这种“优良评分”的骑手“青睐有加”,究竟是福是祸?
我立刻给小陈发了信息,简单说明了情况,提醒他注意平台可能出现的异常高额订单,尤其是送往废弃区域的。
小陈很快回复,只有三个字:“它盯上你了。”
这句话像一块冰,砸进我的心底。
接下来的两天,风平浪静。没有高额订单,没有异常推送。我甚至开始怀疑,那次“顺心纺织厂”的订单,或许真的只是一次巧合,一次平台算法抽风。
直到第三天夜里。
我刚送完一单宵夜,准备回家。时间已近午夜,街道冷清了许多。我将电车停在路边,想抽根烟缓口气。夜风带着凉意,吹拂着我裸露在外的脖颈,那里挂着符咒的位置,似乎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。
突然,手机连续震动起来。
不是订单提示,而是来电。又是一个陌生号码。
我皱了皱眉,犹豫着接通。
“喂?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、带着哭腔的女声,听起来很年轻,“是……是周师傅吗?”
我一愣,我并不认识这个声音。“我是,你哪位?”
“周师傅,求求你,帮帮我男朋友!他……他好像中邪了!”女孩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,“他叫小李,也是跑外卖的!他今天晚上接了一单送去‘清河公墓’附近的,回来之后就……就不对劲了!”
清河公墓!?城市边缘那片最大的老墓地?
我的心脏猛地一沉。
“他怎么不对劲?”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“他回来之后就一直发抖,嘴里胡言乱语,说什么……‘墓碑在动’、‘有人在招手’、‘好冷好饿’……然后就开始翻冰箱,生吃里面的肉!我们拦都拦不住!现在他缩在墙角,眼神直勾勾的,谁都不认识,就像……就像换了个人!”女孩哭喊着,“我在他的骑手群里看到过有人提过你,说你可能懂这些……周师傅,求求你,我知道这很冒昧,但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了!救护车来了也没用,说他只是受惊过度……”
又一個受害者!而且症状如此诡异凶险!生吃肉?胡言乱语?这远比我和小陈的经历更加直接、更加骇人!
“你们现在在哪?”我没有犹豫,立刻问道。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怆,以及一种想要弄清楚真相的迫切,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。
女孩报了一个地址,是城西的一个老旧小区。
“我马上到。”
我挂断电话,拧动电门,电车发出一声低吼,撕破夜的寂静,朝着那个陌生的、充满不安的地点疾驰而去。夜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脸颊,但我却感觉浑身燥热。我知道,我正在主动踏入一个更大的漩涡。老太太的警告、小陈的经历、平台的诡异、还有这个突然出现的、中邪的小李……所有这些线索,似乎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,慢慢收拢。
或许,弄清楚小李身上发生了什么,就能更接近“饿鬼道订单”的真相。
或许,这本身,就是另一个无法拒绝的“订单”。
当我赶到那个小区时,女孩已经在楼下焦急地等待。她看起来二十岁左右,脸色惨白,眼睛哭得红肿。她引着我快步走上昏暗的楼梯,来到一间出租屋前。
门一打开,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就扑面而来。不仅仅是食物腐败的味道,还有一种……类似于野兽巢穴的腥臊气,混合着一种冰冷的、如同墓穴泥土般的阴寒。
客厅里一片狼藉,翻倒的椅子,散落一地的杂物,还有从冰箱里拖出来的、被啃食得乱七八糟的生肉,血迹和油污涂抹得到处都是。
而在客厅的角落,一个年轻的男孩蜷缩在那里,正是女孩口中的小李。他穿着骑手服,身上沾满了污秽,双手紧紧抱着膝盖,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。他的头深深埋着,但我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“咯咯”声,以及从喉咙深处发出的、意义不明的咕噜和低吼。
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,即使我走进来,他也毫无反应,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但他的身体,正散发出一种与向阳路17号那个女孩类似的、却更加狂乱和冰冷的“气息”。
“小李……”女孩带着哭腔呼唤他。
毫无反应。
我深吸一口气,努力压下心中的悸动,缓缓靠近。每走一步,都感觉周围的空气更粘稠一分,温度也更低一度。脖子上挂着的符咒,开始传来明显的、持续不断的温热感,仿佛在对抗着什么。
当我距离他还有两三米远时,小李猛地抬起了头!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!
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,眼白部分布满了扭曲的血丝,眼神里没有理智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动物般的恐惧,以及一种……深不见底的、扭曲的饥饿!
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我身上,而是越过了我,死死地盯着我身后的某个虚空点,嘴唇翕动着,发出破碎的音节:
“碑……碑动了……手……手伸出来了……冷……饿……给我……给我吃……”
他的声音沙哑扭曲,完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。
紧接着,他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,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和胸口,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!
“不要过来!不要过来!我还给你!我都还给你!”他嘶吼着,另一只手疯狂地在口袋里摸索着,掏出了一把皱巴巴的零钱,用力地撒向空中!
纸币和硬币叮当作响,散落一地。
among them, I clearly saw a twenty-yuan note, exactly the same as the one in my drawer,崭新得诡异,在昏暗的灯光下,仿佛散发着微弱的、不详的光泽。
而就在那张纸币落地的瞬间,小李的动作戛然而止。他保持着撒钱的姿势,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倒气声,然后,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,软软地瘫倒在地,昏迷不醒。
“小李!”女孩尖叫着扑过去。
而我,则僵在原地,浑身冰冷。
二十元纸币……又是二十元!
它像是一个标记,一个“报酬”,或者说,一个……“契约”的证明!
小李的症状,是因为他没能满足“顾客”的需求?还是因为他像小陈一样,只是“送达”了,却触怒了某种存在?抑或是……他接触了不该接触的“东西”,比如,那张作为“找零”或“报酬”的纸币?
我低头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那张二十元纸币,它静静地躺在那里,与其他零钱混在一起,却如此格格不入,如此刺眼。我不敢去碰它,仿佛那上面沾染着来自坟墓的诅咒。
女孩抱着昏迷的小李,无助地哭泣着。
我看着这一幕,心中的寒意与疑惑交织成了巨大的网。平台的系统,废弃之地徘徊的“饿鬼”,诡异的二十元纸币,以及我们这些被卷入其中的骑手……
这一切的背后,到底隐藏着怎样一个黑暗的循环?
而下一个,又会轮到谁?
我站在弥漫着腥臊与阴寒的房间里,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,脚下,是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
 